在建水做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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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水做陶

天井里的雨淅沥沥地下着,天色昏暗的傍晚提前进入午夜。这是建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雨,做陶的人最怕冬天,即便半干的陶坯都像搬不动的冰块,更重要的是,若想使陶坯干燥至能够入窑灼烧,所需的时日是夏秋的两倍。当然,陶坯的不近人情和时间的缓慢,或许能够让人以更为尊重的态度和方式对待它们。我期待着手中的泥土在涅槃之后依然带有建水的冬的气息。

友人木忠师傅的母亲唤我吃饭,小院里只有我和老人家。她念完经后,专程从上窑的老屋到下窑的作坊来给我煮饭。我伸伸懒腰,放下手中的刻刀,把未完成的陶坯一个个小心的用塑料袋包裹好,放在褪了漆的老木桌上。厨房在天井的左侧,雨水顺着瓦檐滚落下来,形成一道道忽隐忽现的银色丝线。

农村的厨房本身便很小,还被存储起来的陶土占据了大半的面积,除开灶台,至多容二三人。厨房里的灯罩着雨滴的水气散发着一圈一圈的黄色光芒,与灶台上豆腐青菜汤、油煎土鸡蛋的热气混为一团,袅袅上升,使人顿觉暖意。我坐在小凳上,需要挺直腰杆才能够得见碗中的食物,而于我视线齐平的是高低错落的建水陶工绘制在碗侧的青花牡丹和鱼藻纹饰,线条挺劲,流利生动,充满着“活泼泼的”生机。

我是极爱建水青花的。一直以来,我总觉得建水青花碗上的点线,与汉魏民间书风,甚至于云梦睡虎地简文的笔画如出一辙,若论笔法,羲献之前大致如此吧。它的颜色,绝没有苏麻离青的艳丽,这是一种朴实的青褐色,像极远处的山黛,岑岑寂寂。

我一边吃饭一边欣赏着手中的碗,由衷赞叹。数年以前,老辈陶工告诉我,画建水青花的笔乃是用土狗颈部细毫所制,并且必须是建水的狗。《法书要录》中说:“王右军写《兰亭序》以鼠须笔,世传右军得笔法于白云先生遗之鼠须笔。”《东坡题跋》曰:“予撰月塔铭,使澄心堂纸,鼠须笔,李廷珪墨,皆一时之选也。”右军、东坡皆以鼠须笔乃得佳作,我非书家,但自那时以后,便一定是用狗毫之笔绘制青花了,我确信任何的美都是自然与上天所赋予的,离开了风土人情就不可能产生真正的生活着的美。

平日里我常常请教厂子里画花罐的陶工,如何学得这般高妙的手艺?有人告诉我,小的时候觉得家里用的碗很好看,长大了就照着学。也有人告诉我,在田间干活的时候,看见地头被风吹动的草穗,便想着要把它画到坛坛罐罐上。我时常感叹,在云南之南,在碗窑村的乡间,得到传统之美和自然之真是如此容易。这些平日里为柴、米、油、盐操心的农村妇女,一触碰到建水的青花便个个成为了超凡的作家,我欣赏并赞美她们的作品,就如同在博物馆中体会三彩之趣,宋瓷之雅。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中国陶瓷传统之精华不在“大师”的名头上,也不在“学院派”陶艺家的作品里,它就默默地潜藏在陶工们的双手中。

她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接受过学校教育,更不知道“艺术”之为何物,她们只是日复一日的劳作,友善的对待街坊邻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们是正常、低调、简单的人,她们画的花也是正常、低调、简单的。她们的天赋才能和秉性气质是与生俱来的,埋藏起来的,如陶土一般谦逊。她们没有被所谓的“艺术”改造过,画花和插秧、挑水、做饭、洗衣、喂奶一样平常。她们笔下的美是自然之美、日常之美、生活之美、平淡之美。她们连在作品上留下名字的心思都没有,她们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自己更为普通和平凡的了。古城建水最为重要的传统和教养侵润着她们。

只可惜中国今日之艺术彻底堕落为庸俗的商业伎俩。道德操守、人文教化与金钱利益相互裹搅,机关算尽地追逐着标新立异,与众不同,妄想着以此获得尊重、崇高和出人头地。处身在喧闹的都市之中,我们已经丧失识别正常之美,做平常之人的能力。生怕不能得到赞美,担心成为一个普通人。在这样的现世里,普通的物、普通的人和善意之美德,传统之常态都不能逃脱蔑视!只有以价格高昂,阔绰显摆,非常之态才能乞求到他人和自己对内心的尊重。我们身边还有平常之物、平常之人么?我们还能接受到普通、平淡、正常之心的教化么?我想起赵州禅师与南泉和尚之问:

“师问南泉:‘如何是道?’泉云:‘平常心是道。’师云:‘还可趣向否?’泉云:‘拟向即乖。’师云:‘不拟争知是道?’泉云:‘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虚豁,岂可强是非也。’师于言下,顿悟玄旨,心如朗月。”

今天,传统建水青花已不易寻得,会画花的妇女越来越少。碗窑村的平静已被新县城的酒绿灯红撕裂,如同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被逼迫着接受全新世界的成熟,我不知道眼前的青花碗是否还能默默地陪伴着建水的百姓。

雨滴继续摔落在厨房灰黑色的瓦片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像时间的声音,被拽着似地寂寞前行。老人家坐在我身旁,把折好的金银元宝整齐地摞放在她随时带在身边的竹篮里。

来源:普洱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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