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铁马秋风 雨霁细乳分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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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铁马秋风 雨霁细乳分茶(下)

梦里铁马秋风 雨霁细乳分茶(上)

但他知道,要能时常消受这样的好茶,得在京师,得作穿紫衣的高官。但自己这把年岁,只混到知州这样职位的中下级官员,在朝中又无根基,要想做高官,希望渺茫。再说,蝇营狗苟当高官绝非自己夙愿,抗金恢复才是自己的平生志向。如果做官不能追求自己的志向,那还有何意义呢?不如归里,杂身田园老农之间!自己五年前辞官归里,宁愿作一布衣,而不愿混迹于尸位素餐的官场早已明确表明了自己的素志。众人孜孜以求的官职对自己尚且如此,团茶细乳虽好,那却更是身外之物,自己绝不可能为了追逐这样的些微享受而失身舍志,以这般年岁屈辱竞逐于官场。君子立世,坦荡磊落,以志为先,以节为贵,看如今的时局,朝中兖兖诸公,早已乐于偏安,抗金恢复近期绝无可能,自己这般年岁,最好的,最古老的归宿还是田园,绝不可能在这案牍朝堂之上。“素衣莫起风尘叹”,想到这里,他暗下决心,面见圣上之时,还是要当面坚辞这严州知州,这样,自己就不用再赴什么严州,立马起行,还能“犹及清明可到家”。想到这里,陆游平静下来,细细啜几口茶,再起身把案桌上的茶具挪到一边,略一擦拭,再到箱箧中翻出宣纸,铺展在案,用漂亮的行草,细致地在一条宣纸上写下了《临安春雨初霁》这首诗。

然后,就是这首诗的后话了。

这首诗迅速被传抄,很快抄到了宋孝宗赵昚的眼前。他对这首诗,尤其是其中的四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大为激赏。他迅速召见了陆游,加以慰勉。陆游辞官,他不允。他对陆游说,严州的旁边就是徽州,那里的宣纸便宜,你可尽情写字,那里的共事不多,你在公务余暇,正好尽情写诗,去吧,朕还等着看你写的字,读你写的诗呢!此时的宋孝宗赵昚,他对抗金恢复的急切,一点不亚于陆游。江北大好河山的沦陷在他心里的隐痛,也不亚于陆游。要知道的,他赵家的陵寝之地,还沦陷在河南呢。作为宋太祖的子孙,他连前往扫墓的机会都没有。每当金国皇帝金世宗的诏书抵达临安,他还得按照早已签订的绍兴和议走下金殿的宝座,站立着接受诏书。这些奇耻大辱,他在梦里都想血洗。并且,他也曾经冲破千难万阻尝试着血洗过了,但那却是隆兴年间丧师失地的惨败。如今,他和陆游一样,也已经59岁,老了,倦怠了。他喜欢陆游的诗,不再是“铁马秋风大散关”这样的诗,而是“晴窗细乳戏分茶”这样的诗。此时的他,已经和陆游一样,梦里“铁马秋风大散关”,春雨里“晴窗细乳戏分茶”。

三年后,陆游再次辞官归故里,而宋孝宗赵昚也于同年,也就是淳熙十六年(1189)二月,正式传位于太子赵惇,是为光宗,自己退居重华宫,做起了太上皇。

对于抗金恢复的志向,陆游和宋孝宗赵昚一样,和一切有志于中兴大业的志士一样败了。他们一起败于时光不由分说的催迫,败于神秘莫测的天下大势,败于集体人性里得过且过,偏安偷乐的苟且。

但他们败得有尊严。因为他们郎朗白日里有“晴窗细乳戏分茶”的优雅,沉沉暗夜里有“铁马秋风大散关”的豪迈。

因为有这样的优雅和豪迈,90年之后的公元1279年,南宋虽亡,但亡得有尊严。在疾风暴雨般横扫东亚、中亚、西亚,乃至欧洲辽阔大地的蒙古铁骑面前,放眼世界,宋人的抵抗是最坚决和卓有成效的。面对汇聚了包括蒙古人、女真人、契丹人、突厥人、回回人等多个北方游牧民族的大军时,宋人竟以表面孱弱之驱,坚持抗击了30余年之久。而他们最后时刻的涅槃也是充满尊严的。在岳麓山书院,成百上千的学子们放下诗书,身着白衣,手执白刃,有去无回地呐喊着冲向武装到牙齿的蒙古军。在广东崖山最后一次海战的最后时刻,十数万人纵身大海,其中包括最后一位文人宰相陆秀夫,他跳进大海的时刻,身上背负着宋朝最后一位皇帝——年仅八岁的赵昺。说什么“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明朝的灭亡,和宋的灭亡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宋朝灭亡有高贵,有尊严,明朝灭亡无厘头,太耻辱。宋朝虽灭亡,但多的是陆秀夫、文天祥这样的志士,少的是吴三桂、洪承畴这样的奸人。宋朝灭亡的时候,由于赵宋皇帝大多宽仁待士,故大量的文人心怀大宋,愿意为之慷慨赴难。明朝灭亡的时候,因朱家皇帝大多刻薄寡恩,多数乡绅毫无故国之思,剃头改服,争相事满人,视大明为寇仇。大宋虽亡,但宋人铁函心史,志气不亡。大明亡,却标志着汉民族在心志上集体苟且,集体溃败,要复苏振作,需要等待漫长的时光。

话说回来,还是放下那些天下兴亡的大事吧。回到日常,回到自然的风物,回到茶,回到诗歌,回到《临安春雨初霁》,回到这首诗的中间两联。“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清新的春天,隽永的格调,细致入微的观察。这些,是永远超越那些天下大事的,陆游用他的不朽诗心,在九百多年前临安的一个早晨捕捉到了那种永恒的,幽深的,微妙的感觉。这是人类心灵和大自然相碰撞而出的孤独美妙的感觉。和人间的功业相比,这种饱含诗意的感觉永远都不会溃败。所以,陆游不朽,这首诗不朽。唐诗酒气冲天,宋诗茶香氤氲。宋诗里,北宋苏轼以一句“佳茗从来似佳人”垂名茶史,南宋陆游以一句“晴窗细乳戏分茶”垂范后世。这两句不朽的茶诗,遥遥相望,相映生辉,共同记忆着宋人,也是中国人面对茶,面对世界时的幽微细致,刻骨消魂。但这只是宋人,也是中国人的一面。相反的另一面是苏轼的“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是陆游的“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有了这两面,宋人,中国人才能文气优雅,质地壮硕,文质相合,彬彬而成大写的文明人。

来源:普洱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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